于丹:克制的柔情
一个女人,是否信任爱情、信任婚姻、信任人性,往往不会迟到从她的初恋开始,而是始于她的父亲。父亲是她生命成长中第一个认识的男人。他负责任吗?他会有一种温柔之爱吗?父亲是她对男人、对爱、对世界——很多最初信念的源头。
父亲在我心里,永远是戴着黑色方框眼镜的严肃面孔。小时候,让我背诗词的人是他,教我学古文的人是他。后来我上了大学,读的中文系,研究生读了古典文学。无一不是沿袭父亲的路径。父亲给我改论文,不只是改文辞意味,他改得迂阔。一路红笔圈下去,到后来,标点符号也要改,字的间架结构也要重写,哪个字倒插笔——也会给你摘出来,再写一遍笔画。
父亲六十岁生日,北京天寒地冻。那天中午,我专门从学校骑车回家,一手扶把,另一只手歪歪斜斜提了一个大奶油蛋糕,下午出门时对他说:“爸,我上课去了,晚上给您过生日、吃蛋糕。”父亲瞥了一眼:“嗨,都是你们小孩喜欢的东西。”
说归说,晚上我回到家里,爸爸还是高高兴兴地,接了我亲手做的贺卡,大家一块儿把蛋糕切了,吃掉。
这是故事的A面。
二十年之后,父亲过世。母亲告诉我故事的B面。
那天下午,我走了,家里来了一个世交家的儿子。爸爸一时慷慨,就说:“涛涛,这是小丹姐姐给大伯买的蛋糕。我又不吃这些,你拿去吧。”
于是,我那个胖弟弟乐呵呵捧着蛋糕走了。到了下午快四点,父亲开始在屋里转圈儿,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嘀嘀咕咕:“蛋糕是丫头给我买的。我吃不吃也不能给别人。老伴儿,快帮我想想,蛋糕盒子到底是什么颜色的?蛋糕上好像有字,写的是什么?你能想起多少是多少,咱们俩往一块儿碰,我一定得买一个让孩子看不出来的蛋糕。”
终于,在我下午放学前一刻钟,父亲呼哧带喘地拎着蛋糕回来了,放在桌上。而我居然毫无察觉。
这就是我父亲,一个被他钟爱的女儿误读的父亲。从小到大,父亲给我立了多少规矩,我记住的往往是他的严厉,却忽略了他生命中那种克制的柔情。
《论语》说:“父母之年,不可不知也。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”记住父母的年纪,如果高堂犹在,当然值得高兴。但同时,还应有“惧”——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尽孝呢?
有女儿的父亲很幸福。女儿贴心,女儿撒娇,女儿依恋;可是在女儿的青春期、叛逆期,或者恋爱期……一定都曾经违背过父亲的意愿。所以,父亲们请一定要等到女儿们长大,一定要等着我们。
等到我们终为人母,从生命深处开出柔情的花。而我的父亲,没有等到这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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